章六 春水 上

此時此刻,在中南一座不知名的深山中,一個全身黑衣的女子自天而降。

她足尖剛一觸到一座光禿禿的山峰,身周之景忽然如水波般盪漾變幻起來,當空中的波光斂去後,那女子的身影已消失無蹤。

整座山峰其實是一玄妙法陣,雲舞華轉眼就從陣中穿出,出現在一座碧樹蔭蔭,奇花遍地的山穀中。

山穀四麵圍合,呈木桶狀。

穀底麵積遼闊,地勢平坦,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流在穀中蜿蜒流過。

溪旁花樹連綿,落英繽紛。

人行穀中,猶入畫中。

雲舞華水袖輕擺,宛如在水麵滑行般,在穀中迅如鬼魅般穿行著。

山穀中星羅散佈著數十棟小屋,穀中可見數十人,或耕種、或采藥、或練劍。

他們一見雲舞華,都慌忙放下手中活計,施禮問好。

雲舞華隻是淡淡應了一聲,一路徑向位於穀地中央的一座雅緻院落行去。

眾人對於雲舞華的冷淡早已習慣,且她今日麵色陰沉,身上隱隱透著冰寒之極的殺氣,就是那些與她相熟已久的人也不敢上前多說一句。

行禮完畢,趕緊低頭自做自事,唯恐招惹到她。

院落圓形拱門處立著兩個白衣女子,翠眉淡掃,雲鬢高聳,玉釵斜墜,倒也俏麗動人。

她們見雲舞華到來,也是躬身一禮,道:“雲師姐,穀主已經在等著你了。”

雲舞華輕哼一聲,若一陣急風捲入了院門,消失在照壁之後。

那兩個白衣女子悄悄互望一眼,眼中都隱有怨毒之色。

院落幽深靜謐。

轉過照壁,即見一花木扶疏,蜂飛蝶舞,青竹流泉的庭院,頗有如至江南之感。

庭院前方則矗立著一座精巧別緻的青磚瓦舍,依“三房一壁”的格局而建,有正堂一間,耳房兩間,加照壁一個。

這間正堂不若那些大富之家,繪金描彩,鑲金砌玉,反倒是古色古香,簡潔大方。

斑駁的陽光從檀木雕花窗中透進,將室內映得暖意融融,室中佈置得清雅而不失古意,中堂上掛一幅潑墨山水,筆法飛動,氣勢雄渾;兩壁則是數軸狂草,龍飛鳳舞,酣暢淋漓,皆是前代名人之作。

屋角兩隻青銅雲獸香鼎線條雄奇,古意盎然,一望可知必是大有來曆之物。

堂中垂一襲竹簾,透過竹簾隱約可見簾後端坐著一位老人,另有兩位侍女正為他緩緩打扇。

雲舞華進門的刹那,整個房間都瞬間暗淡下去,變得陰冷了許多。

她看不清簾後老人的麵容,這並非她目光不夠犀利,而是竹簾上隱約的花紋實際上乃是一個五行遁陣,竹簾本身又是南荒滴血竹製成,就算雲舞華道行再高上一倍,也絕無可能看得透這幅竹簾。

雲舞華單膝點地,道:“舞華有負穀主囑托,冇能將人搶回,愧對天權古劍。”

當下她扼要將當日情形述說了一番。

老人聽後默然良久,方纔嘿的一聲,道:“道德宗那群老雜毛且不說,止空山幾個老鬼很有些道行,而七聖山幾個天君本事雖不怎麼樣,但是通玄天君在占卜陰陽上久有盛名,他們會勘破此次天機倒不如何奇怪。

可漱石先生劍法是好的,但若說他也會掐算陰陽,我是說什麼也不信,除非……除非他背後的那個老傢夥冇死。

可是適才聽你所言,當日到場的足有二十多個門派,實在是奇怪,難道是我孤陋寡聞,道上出了這麼多的高人,我卻一概不知?”

雲舞華忽然道:“師父,你不惜耗損真元將古劍天權破空送入我手,又不惜開罪諸派,就是為了搶那個小子嗎?

我看他資質平庸,為人浮滑,身上又有血腥之氣,怎可能是謫仙之軀?”

老者哼了一聲,似是微有怒意,道:“舞華,這事為師已經和你說過多少次了?

你天資聰穎絕頂,然則於世情學問上還是一竅不通!

就算為師修為不夠,測度有誤,可是紫微真人修為難道也不夠,算得也不準?

彆的不說,單看那道德宗三位真人齊至,這又是何等陣仗?

彆說隻是搶個人,就是把你等通通滅了也是綽綽有餘!

道德宗自詡名門正道,素來滿口仁義道德,行事無恥下流,這一次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開罪了這麼多門派,就隻是為了搶一個客棧的小廝不成?”

這一次雲舞華無言以對。

她雖然孤傲自負,然而紫微真人三十年前未閉關時已然名震天下,此番開關而出,誰又敢說他的測度不準?

可是她每每回憶當時情景,特彆是與那小廝對視的幾眼,總是隱隱覺得有些什麼不對的地方。

這純是直覺,並無任何道理可言。

老者放緩語氣,沉吟道:“謫仙降世,乃我修道界百年來的大事。

彆說隻是為師我損失點道行真元,得罪了道上一些門派,隻要能得到謫仙,付出任何代價都很值得!

哼,他道德宗也非鐵板一塊,這事也冇就成了定局。

謫仙年紀十八,正是血氣方剛之時,我穀中傑出女弟子眾多,日後或可藉此誘他來投,也未可知。”

雲舞華猛然抬頭,道:“師父,當年你曾對我言道,修道者隻觀本心,得道不假外物。

舞華以為,不思如何精進大道,卻如此不計代價的爭奪謫仙,實在是捨本逐末之舉!”

老者勃然大怒,喝道:“放肆!

你天賦絕佳,一路上冇什麼磕碰,又哪知大道艱難!

這謫仙豈同尋常機緣?

不然的話紫微那老雜毛會半路出關?

這一開關,少說要誤他飛昇三十年!

我看你磨練還是太少,從現在起,你給我去後山玄冰洞麵壁思過,不把《冥河劍錄》修到第五重,不許你出來!”

說罷,老者淩空一抓,古劍天權嗡的一聲長吟,自行從雲舞華背上躍起,毫無滯礙地穿越竹簾,落入那老者手中。

雲舞華冷哼一聲,站了起來,自行向玄冰洞麵壁去了。

老者見她仍然不服,隻氣得渾身顫抖,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身後一個素裝女子放下羽扇,一邊輕輕給他捶著背,一邊道:“穀主,您的脾氣忒也大了些。

這一入玄冰洞,她恐怕要一年多纔出得來,這責罰是不是太重了些?”

老者緩緩地道:“舞華她眼高於頂,殺機又過重,這樣放任下去,遲早要吃上大虧。

讓她在玄冰洞裡呆一年也好,磨磨她的性子。”

他又站起身來,在室中踱來踱去,長眉緊鎖,顯然心頭有難決之事。

也不知轉了多少圈,老者驀然站定,道:“傳訊給三夫人,讓她從即日起,將《龍虎太玄經》授給蘇蘇!”

那素裝女子大吃一驚,慌道:“穀主,可是……蘇蘇小姐才十二歲。”

老者手一揮,冷道:“我意已決,不必多言!

這場較量還冇結束。

若就這樣將謫仙讓給了紫微那老雜毛,以後我們還拿什麼和道德宗那些假仁假義的傢夥鬥?”

那女子見老者動了真怒,不敢再多言,悄悄地退了下去。

修道者能人所不能。

在西玄山莫乾峰這等天生險地,就是架一座不被山風吹垮的小木屋已是千難萬難,更彆說是修建一座媲美天上仙城的宮闕。

然而太上道德宮之宏偉富麗,遠超俗人所能思想之極。

除此之外,莫乾峰周圍十二輔峰上,九脈所居之處也儘建有瑰麗仙宮,經過三千餘年的增建,其美輪美奐的程度,較之太上道德宮也不遑多讓。

道德宗支派遍及天下,每年各支派以及道德宗派駐在外的道人皆須用心尋覓有靈性潛質的兒童,層層篩選,資質上佳者即送回道德宗本山施以調教。

道德宗地位超然,少入俗世,但每一個入世行走的弟子都具備相當修為。

若有選中的靈童,他們隻需稍稍展示道法,無論那孩子出身貧苦之門還是來自大富之家,父母十之**都會心甘情願地將孩子送上西玄山。

這些孩童入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讀書識字。

今年道德宗從各地所選孩童共一百一十五人,將與紀若塵一道同受先生啟蒙。

太上道德宮用於讀書解字之所也要較尋常大富人家的正廳華貴得多。

這一間大堂飛簷鬥拱,雕窗畫梁。

四壁皆是雕版黑柚木窗,既有仙鶴含春、麒麟撞鐘、魚躍龍門、金龜托山等祥瑞之圖,也雕有鬆、梅、竹、菊等高潔之物。

每一壁還懸有四幅楹聯,均是曆代先師真人的手跡。

殿內承塵之上,金漆彩繪著道教真人與群仙的宴遊圖。

圖中之神仙、真人、神王、力士、金童、玉女……或怒目而嗔、或嫻靜飄逸、或左顧右盼……皆栩栩如生,仿若親臨其境。

此外,堂內的廊柱、木門上也雕刻著各類神仙故事。

堂內地麵清一色鋪以水磨青石板,所置桌椅俱由紅木所造。

整一間大堂莊重中不失典雅,古樸內又有書香。

此時正值授課時分,教課老先生端坐於一紫檀雕花椅上,麵前安置一張嵌玉虎紋桌,文房四寶一應俱全。

瞧那老先生頭戴莊子巾,身穿一襲藍紫色寬袖道袍,長鬚飄飄,目透精光,一眼即知是個功行深厚之人。

台下,百餘名孩童安靜坐於堂內,靜待老師開講。

由於此間大堂麵積甚大,足可容五百人同讀,是以大堂之內顯得空空蕩蕩。

當老先生清了清嗓門,拿起桌上之書,正要開講之時,紀若塵快步走入大堂之中。

刷的一聲,那些六七歲的童子齊齊轉過了頭,無數目光瞬間落在了紀若塵身上。

當見紀若塵手中也捧著數本新書,顯然和他們一樣是來學習識字的,百多名孩童立刻哄的一聲,低聲議論起來。

“哇!

他這麼大的人也是來學習識字的嗎?”

在紀若塵眼中,這些孩子童真未泯,其純如水。

可是不知為何,如此清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卻是如火一般,炙得他心中疼痛,臉上燥熱。

台上老先生見下麵一團鬨鬧,當下氣得鬍子亂飄,用力拍著響木,喝道:“都給我靜下來,吵吵鬨鬨,這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紀若塵,你去後排坐下,聖人學道,不在早晚。

隻要你勤苦上進,不難有成!”

紀若塵應了,略略低頭,快步走到後排坐下。

此時老先生打開書卷,開始高聲誦讀起來:“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故常無慾以觀其妙……” 這道德宗授徒自不會與塵間尋常書館私塾一樣,拿什麼千字文,說文解字起手。

這上手第一課,就是《道德經》。

紀若塵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異思胡想都驅出心中,臉上燥熱漸退。

他定一定神,翻開書卷,依著老先生那抑揚頓挫的聲音誦讀起來。

此時距他離開龍門客棧已有十日,紀若塵仍時時有恍在夢中之感。

直到此時,每多認得一個字,他就會覺得這夢真實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