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流年 四

轉眼間,已到了正月初十。

這一天西玄山普降大雪,莫乾峰以及環繞十二峰中建有九宮的峰頂,仍是綠意昂然,宛然一派南國風光。

這日清晨時分,太上道德宮清音閣大鐘長鳴十二記,以表歲時流轉,轉眼間又是一年過去。

此時天色初明,晨霧未散,太上道德宮中,一隊隊的年輕弟子就在當值道長的引領下分赴各處考苑,靜立守候。

待紫陽等八位真人焚香設壇,祝告天地之後,這道德宗一年一度的歲考就要開始了。

道德宗歲考之製僅是針對尚未修出太清九境的年輕弟子而言。

說是年輕弟子,但三清真經神通無窮,每一個境界修煉難度都要遠超上一個境界,故此雖然道德宗所收傳人皆是資質上佳、有緣修道之人,但五六歲起始修道,至五十多歲還得參加歲考的也是大有人在。

歲考依弟子境界不同,分在太上道德宮九座院落之中設考,各脈弟子分著不同服色,靜候著主考道長叫名。

初入門的太清至聖境其實十分容易,愚魯一點的弟子有個兩三年也就修成了。

紀若塵生得高大,看上去比一般十八歲少年還要高一些,因此立在一群最多十一二歲的小道士小孩子中間異常的顯眼。

不過這種事他早已習慣,在龍門客棧當夥計的時候,又有什麼樣的委屈冇受過?

掌櫃的曾言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雖然不是大丈夫,但一樣得能屈能伸。

在無數目光注視下,紀若塵泰然自若,檢視著木劍咒符,就如身旁一個人都冇有一樣。

此時雲風道長從院門外步入,徑直走到紀若塵麵前,含笑問道:“若塵,你初入太清靈聖之境,歲考對手道行都比你深厚,會不會感覺緊張?”

紀若塵搖了搖頭,道:“不會。

修行全在自己,旁人修得快些慢些,與我又有何關係?”

雲風道長點了點頭,讚許道:“難得你這樣冇有勝負之心,正合了修道的要詣。”

說著,他又四下一望,見院落中立著的都是些孩子,於是放低了些聲音,拍了拍紀若塵的肩,道:“你專心歲考,彆要顧慮太多。

師兄我天資魯鈍,六歲求道,四十九歲才最終過了歲考,你雖然入道晚,但進境可比一般弟子要快得太多了,隻要今後繼續勤力,成就自然不可限量。”

若塵應了後,雲風道長看看時辰將到,又叮囑了他一番,就自行離去了。

這一間院落名為潮音苑,前後三進,主樓四層,位於太上道德宮一隅,闊大而偏僻,正適合作為年輕弟子歲考之所。

那些境界高的弟子都已能自製威能不弱的咒符,是以他們的歲考或是在設有重重陣法禁製的場所,或是直接搬到後山。

此時三位主考道長正坐在主樓二樓,最後覈對著手中名冊,清點弟子人數。

主考道長正要高唱歲考開始之際,身後殿門一開,紫陽真人緩步走了進來。

他慌忙放下手中硃筆名冊,衝上前去行起大禮,道:“不知紫陽真人到來,未能迎接,請真人降罪。”

紫陽真人一揮手,微笑道:“無妨,你去主持歲考吧,我自行上樓觀瞧好了。”

主考道長立時大吃一驚。

歲考乃是宗內真人長輩考察年輕弟子的機會,是以真人們並不一定要觀看道行深厚弟子的歲考,經常隻是選取自己感興趣的歲考觀陣。

道德宗香火雖盛,但往往也要十年左右纔會出現一二個驚才絕豔的人物。

姬冰仙、李玄真、尚秋水和明雲皆是在九年前同入道德宗,一年之中接連出現了四個將有大成就的弟子,這等盛況,卻又是不多見的。

是以往年真人們大多都在觀看這四人的歲考。

未出太清訣築基三境的弟子道行修為太低,看也看不出什麼來。

象今日紫陽真人以代掌山門之尊,這般突然前來觀看靈聖境弟子的歲考,那主考道長雖活了五十五歲,卻也從未見過。

然則他驚訝之色尚未自臉上褪去,殿門外又走進一人。

主考道長剛剛從地上爬起來,撲通一聲又跪倒下去行起大禮,伏地道:“不知太微師祖駕到,弟子真觀失了遠迎,請師祖降罪!”

原來進來的乃是太微真人,這主考的真觀道長正是太微真人一脈,乃是真人的再傳弟子。

太微真人一揮手,隻道了聲‘起來吧’,就走過去與紫陽真人打了個招呼,一同把臂登樓。

直到兩位真人身影消失在樓梯儘頭,真觀道長這才站起身來,心中驚疑不定。

他剛還在想為何這入門弟子的歲考竟然會引來兩位真人觀看時,身後殿門又是一聲輕響。

真觀一驚,如旋風般轉身,剛一看清來人,立刻又跪倒在地,叫道:“未能遠迎景霄真人,請真人降罪!”

“無妨!”

張景霄略一揮手,就自行上樓了。

真觀驚魂未定,暗忖道:“今日明雲和張殷殷也要參加歲考,景霄真人不去為高徒或愛女助陣,怎麼也跑到這裡來了?”

真觀心下越來越是驚疑不定,慢慢站起身來,看著樓梯隻是在發呆。

此時殿門又是一聲輕響。

真觀渾身一顫,也不抬頭,直接回身飛跪而下,口稱:“恭迎真人!”

這一次輪到顧守真真人大吃一驚!

他愕然呆了一刻,才向身後的紫雲真人道:“紫雲道兄,我……剛剛道基有不穩之象嗎?”

紫雲撫須道:“守真真人通體凝潤,寶光含而不顯,仙氣斂而不發,道基何止穩固,依我看不出十年,守真真人又要有所進境了。”

此時二位真人身後又有一人道:“這真觀看起來道行不厚,難得的是靈覺如此敏銳,居然能察知守真真人氣機,嗯,看來他是宿慧未顯,當屬大器晚成之輩。”

真觀伏在地上不敢抬頭,聽聞這一句誇獎,一時間心中既驚且喜,連聲音都顫了:“多謝玉玄真人誇獎!”

三位真人就在眼前,真觀完全不敢抬頭,忽然又聽一人道:“難得三位真人都在此處,我們這就上樓吧!”

聽那聲音,正是玉虛真人。

遠處悠悠鐘聲傳來,這才驚醒了真觀,知道彆處的歲考已然開始。

他站起身來,一時間隻覺得腦中迷迷糊糊,還有些想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再回首一望時,見另兩位師弟仍跪地不動,不敢站起身來。

真觀隻覺渾身真元洶湧如潮,時高時低,拍得他心旌動盪,意馳神搖。

要知道德宗門戶龐大,規矩森嚴,他入宗已近五十年,還從未同時與七位真人如此接近過。

諸脈真人皆有不世之能,此時齊集樓上,與他如此接近,幾個時辰歲考下來,真觀說不定也能沾染得一點靈氣,修為進上那麼一小步。

他胡思亂想了一番,又扳起指頭數了半天,才擦了擦額頭冷汗,喃喃地道:“八脈真人竟然到了七位!

還好,還好,太隱真人可冇有來……” 真觀話音未落,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我就不能來嗎?”

真觀撲通一聲,又跪倒在地,連聲道:“弟子不是這個意思!

請太隱真人恕罪!

恕罪!”

慌急之中,驚嚇之下,真觀跪的方向都錯了,把一個屁股衝向了太隱真人。

太隱真人重重地哼了一聲,一拂袍袖,自行登樓去了。

四樓上七位真人早已坐好,此時見太隱真人也上來了,紫陽真人當即含笑道:“我就說太隱真人也會來的,守真真人,這一次你可輸了。”

太隱哼了一聲,道:“七位真人都已到了,我又怎能不來?

不來的話,怎麼知道這當中有冇有什麼玄虛古怪?”

諸位真人素知太隱脾氣古怪,當下都微笑不語。

太隱也不多說,自行找了個座位,閉目凝神,靜候歲考開始。

此時二樓處,真觀已將輔考的兩位師弟叫了起來,三人在台前坐下。

真觀揮退了樓上隨侍的小道士,將聲音壓得極低,悄聲道:“兩位師弟,八位真人可都在樓上了,你們說,這麼大的陣仗,所為何來?”

一左一右兩個道長都是一身冷汗未消,此時一個機靈一點的悄悄向下方院落中一指。

真觀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正見到紀若塵立在廂廳廊下,在一群小孩子中,宛如鶴立雞群一般。

“這個人……是叫做紀若塵吧?”

真觀翻了翻手中名冊,低聲問道:“聽說他天資不錯,才四五個月時光就修成了太清至聖境,但這可還比不上李玄真幾人,更難與姬冰仙和當年的伯陽師侄相提並論。

他何以能當得真人們如此看重?”

那師弟冷笑一聲,道:“真觀師兄真是糊塗了,真人們神通廣大,他們的心思我們哪裡揣摩得出來?

再說我等微末道行,鼠目寸光,又看得出來紀若塵有冇有天資?

我聽說八位真人都有為紀若塵授業,這等殊榮,又有哪一個弟子有過?

現在八位真人連姬冰仙的歲考都不去看,突然在這裡聚齊,除非為了紀若塵,又能為了哪個?”

真觀恍然大悟,慚愧道:“還是師弟有遠見,唉,現在八位真人都在樓上看著,我也是怕弄錯了人,不好交待。

既然如此,那我就有了計較了。

紀若塵剛入太清靈聖境,道行上較旁的弟子是差了的。

下場較技乃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們無能為力,但解經、圖符、講道、雜術四項上,我等儘管往高了點評,好歹讓他拿了這個太清靈聖境歲考第一回去。”

見兩位師弟均點了頭,真觀又叮囑道此事事關重大,事後萬萬不可泄露出去雲雲。

隨後真觀招過一個胖大道人,吩咐一句後,那道人即走到二樓露台前,微運真元,悠然高聲唱道:“歲考……開始!”

胖大道士聲若鐘謦,在潮音院中迴盪不已,倒真有如潮生潮落般起伏不定。

四樓上,太隱真人忽然張開了眼睛,冷笑一聲,道:“這個真觀果有宿慧啊,玉玄真人法眼無差,看人的功夫倒真可說是道德宗真人第一。”

饒是玉玄真人道行深厚,一聽之下,玉麵上也立刻微生紅意,道袍袖角無風自動。

她如釘在了椅子上,動也不動,隻是抬眼望著天空,似是忽然變成了一尊石雕。

過了片刻,玉玄真人才徐徐地道:“太隱真人此話就不對了,真觀乃是太微真人再傳弟子,所以若說目光如炬,還要推許太微真人纔是。

太微真人端坐不動,過了許久,才慢慢哼了一聲。

聲音倒是不大,但隱有風雷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