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越明日,金雀兒起了個絕早,稍事梳妝之後就來到李吳山的臥房。
“老爺,到時辰了,該起來了。”
床榻上的李吳山李大老爺睜開惺忪睡眼,滿是驚奇的問道:“怎麼是你?銀雀兒呢?”
作為李吳山的貼身丫鬟,伺候起居本就是銀雀兒的份內之事,想不到今天竟然換成了姐姐金雀兒。
“妹妹本是要來的,卻被我搶了先。”金雀兒放下裝滿了熱水的銅盆和手巾把子,麵帶微笑的說道:“已有許久不曾伺候過老爺了,難得回來一回,便讓婢子再多伺候老爺一些。”
這個金雀兒原本就是伺候李吳山的,隻是因為到京城去執掌李記車馬行才換做了妹妹銀雀兒,以前也是伺候習慣了的。
李吳山撩開被子,金雀兒很熟練的打開床頭的吉慶四寶櫃,從裡邊取出昨晚就準備的衣帽鞋襪,先是幫助李吳山穿上了舒適的中衣,卻不忙著穿外麵的罩袍,而是殷勤的遞過用熱水浸過的手巾把子。
趁著李吳山用熱乎手巾抹臉的機會,抬起他的腿腳,替他穿上鞋襪。
所有的這一切,都做的純熟老練,而李吳山也很享受金雀兒的服侍。
象以往那樣,李吳山坐到高凳上,金雀兒順手從凳囊子裡摸出一把棗木梳子,將李吳山的頭髮梳成髻,戴上發兜之後又用束髮巾弄了一個四四方方的樣式,然後萬般輕柔的揉捏著他的肩膀……
“今天就要走嗎?”
“若是老爺冇有旁的吩咐,婢子就要儘早返回京城去了,車馬行裡邊人多事雜,實在脫不開身子。”
“嗯,”李吳山眯縫著眼睛,享受著金雀兒的按摩,很隨意的用腳丫踢了踢高凳旁邊的那個小箱子:“順便把這箱子帶走,車馬行裡邊的人多了,開支也會很多,用錢的地方肯定也不老少。若是不夠,再回來取……”
李吳山在京城開辦的那個車馬行,在金雀兒的打理下運轉的還算不錯,但卻一直都處於擴張狀態。雖然規模越來越大,卻冇有太多流動資金,一直都是從家裡拿錢補貼才能維持下去。
“要是有機會的話,多招募些個人手……”
“老爺,現如今這世道……山、陝、河南、山東全都打成了一鍋粥,去往口外的商路也不怎麼太平,也就隻有京城附近還算安穩些。似乎……以婢子愚見,似乎不應該再擴大規模了。”
兼併了瑞豐車行之後,李記車馬行的規模已經相當龐大,光是養著那麼多的牲口和人員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若是生意好的時候,自然能賺大錢。但現如今這年月,蒙古人、八旗兵輪著番的在北邊折騰,時不時的還能打到關內來搶掠一番。內地的反賊更是折騰了一個天翻地覆,張獻忠在鳳陽掘了朱家的祖墳,李自成在河南乾掉了福王和一大票宗室皇親,山東更有幾十股大大小小的賊軍,整個大明朝已經全亂套了,哪裡還有什麼生意可做?
冇有生意,空養著偌大的李記車馬行,肯定是要虧錢的,但李吳山卻還想著擴張規模,這似乎有點不合時宜……
“我知道你在擔心虧了本錢。”李吳山毫不在意的笑了笑,用一種意味深長的口吻說道:“老爺我是那種在乎錢的人麼?我什麼時候做過虧本的買賣?”
這句話分明就是一種暗示,暗示福王的事情,金雀兒聽懂了。
“老爺……是不是已經有了什麼打算?”
難道說這位大智如妖總能夠恰到好處的把握機會的李老爺又找到了發財的路子?
“這你就不必問了,按我說的做就足夠了。”
“是。”金雀兒趕緊低下頭去:“是婢子多嘴了,這些事情本就不是我應該問的,一切自然由老爺做主,婢子隻需按照老爺所說的去做就可以了。”
“這一年多以來,你在京城執掌著車馬行,做的很好,我很放心。”李吳山說道:“你們姐妹倆跟著我已不是一天兩天了,當然值得信賴。有些事情不是我有意要瞞著你,隻是你還無法理解,所以乾脆就不多說了。”
“你和銀雀兒不一樣,你比她聰明比她穩重,也見識過一些世麵,放出去也能替我獨擋一麵。”
“都是老爺調教的好,老爺的恩情天高地厚,婢子永世不忘。”
這句話絕非僅僅隻是一句拍馬屁示的誇讚,更不是表忠心,而是對事實的真實陳述——從一個自賣自身的孤女,成長為執掌偌大車馬行的主事掌櫃,對於金雀兒而言已是做夢都想不到的境遇,這一切全都是拜李吳山所賜。
“從小你就很聰慧伶俐,尤其擅長待人接物。你跟著我的這幾年,也不過是讀了些書認了些字,能寫會算而已。執掌車馬行這段時間,也算是有了些曆練,但也就僅限於此了。”
“我對你寄予厚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成為我的左膀右臂,但現在的你還遠遠不夠。最主要就是因為眼界過於狹隘……”
李吳山站起身來,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隨手遞給了金雀兒:“這本《萬國輿誌》我找了好久,專門買回來給你增長見識用的。雖然其中不乏謬誤和語焉不詳之處,但大致上還算不錯,有些地方我已作出了修改和註解,最能開拓眼界,至少可以讓你知道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有時間就好好看看吧。”
“銀雀兒和你不同,她天性隨和心思單純,留在我身邊比較好,我也總不會虧待了她……”
“婢子姐妹二人都是老爺買回來的,生是老爺的人死是老爺的鬼,還說什麼虧待不虧待的?”
“不說這個了,要是冇有什麼事情的話,你就回到京城去吧。”李吳山笑道:“在這裡,你隻不過是個小丫鬟,到了京城卻是執掌整個車馬行的主事掌櫃,打理那麼多的錢財,管著那麼多大老爺們兒,可比給我當丫鬟舒坦的多也威風的多呢。”
“老爺說笑了,婢子不過是老爺推到前麵的擺設而已,小事還能勉強做些主張,大事還不是老爺一句話就能可以定乾坤的嘛!”
“這世道要變了,你隻需好好做,老爺會給你一個你做夢都不敢想的好前程,去吧。”
辭彆了李吳山之後,金雀兒本想著去和妹妹道個彆,想了想卻冇有那麼做,而是直接讓車伕套上馬車離開了大旗莊。
輪聲碌碌,馬車沿著青泥河一路向前。
晃晃悠悠的馬車當中,金雀兒打開了那個不大的箱子,頓時一片金光閃耀:箱子裡裝著十六個金元寶,全都是二十五兩的中元寶。
時下金貴銀賤,這十六個金元寶絕對是一筆非常大的財富。整個大旗莊一年的產出都冇有這麼多,李吳山卻一下子拿出這麼多錢來,金雀兒一點都不覺得意外。
老爺的錢財不是來自於田租,他也不是很在意那些佃戶交上來的租子,因為那隻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小錢兒。
老爺到底有多大的家底,金雀兒並冇有一個很清晰的概念,但她卻知道老爺很富有,非常非常的富有。除了在大旗莊的那些田產和一處酒作坊之外,還有縣城裡的一家油鹽鋪和一家當鋪,除此之外就是京城裡由金雀兒打理的李記車馬行了。
光是去年黑掉福王的那些資材,最保守的估計也能值三五十萬兩的樣子,絕非一般的鄉下土財主可以相提並論,偏偏外人卻看不出來,一直都把他當做是吃佃戶租子的地主老財。
或許是因為賺錢太容易的緣故,自家這位大老爺做事從不小氣,尤其是在金錢方麵更是闊綽的很……
將裝著金元寶的小箱子合上之後,金雀兒取出了那本《萬國輿誌》。
這是老爺專門給她準備的書籍,是一定要仔細閱讀的。
翻開《萬國輿誌》的封頁,第一頁就是本書的總綱:夫天地者,實為天覆地載之意也,四海拱衛群洲羅布,國朝為天地至中,故曰中國……
在這段話的旁邊,有一行歪歪斜斜的小字:“這段話純粹就是放狗屁,根本就是胡說八道,不必理會就是了。”
老爺博文強記,天文地理無所不知,但字跡卻非常拙劣彷彿剛剛學習書寫的蒙童一般,而且言辭不夠文雅,顯得有些粗鄙,一眼就能看出這行小字是老爺的親筆批註。
“中國之北為羅刹國,國土幅員萬裡,至極北苦寒之地,國人眉高而目陷,甚粗野,實為西夷之種……”這段話的下邊有一副羅刹國的大致地形圖,地形圖的旁邊又多出一行扭曲歪斜的批註:“這一段語焉不詳,大致上還算不錯……”
這本書圖文並茂,描述的就是世界各國的大致模樣,還有些簡單的介紹,所以才叫做《萬國輿誌》。從後麵的補記來看,這應該是從西班牙翻譯過來的之藻閣版本,其中有過一些修改和補充,然後李吳山又做了一些便於閱讀和理解的註釋,同時指出了書中的一些錯誤。
這樣的書籍確認讓人大開眼界,但金雀兒卻更加的迷糊了:老爺明明居住在大旗莊,連去往京城的次數都屈指可數,又怎麼會知道天地四方九州萬國的事情?那些萬裡之外的山川地形風土民情,他全都註解的頭頭是道,他是怎麼知道的呢?
難道說老爺早年曾經遊曆四方,所以才知道了九州萬國之事?
這也不對呀,因為金雀兒很清楚的知道老爺的出身。
十年之前,老爺不過是個文無分文的外來戶,流浪到了大旗莊。後來就一發不可收拾,在短短的幾年之後就成了一方富戶。
十年前的李吳山纔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怎麼可能走遍千山萬水呢?
老爺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他的老家在哪兒,他以前是做什麼的?等等這些問題全都毫無頭緒,想的腦袋都疼了,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難道真如妹妹銀雀兒所說的那樣,老爺根本就是劉伯溫那樣的神人轉世,專門到這亂世之中救苦救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