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按照習俗,謝衡再的靈柩會在家中停放七日後再出殯。

而南衣無時無刻不在計劃著逃跑,她本想著,等出殯那天跟著殯葬隊伍出謝府時再尋良機,但第三日的午後,她察覺一些異樣,被迫將計劃提前。

昨日喬因芝來了靈堂,叫婢女去廚房提了食盒來,讓南衣吃上了一頓頗為豐盛的晚餐。她還陪著南衣一起在靈前守了許久,同她說了許多謝衡再過去的事情。

南衣同喬因芝聊天的時候心驚膽戰,生怕她問到什麼她家中的事情,她答錯了會露餡。但喬因芝半句都冇有問。南衣總覺得,她的眼神裡充滿了悲憫。

她還對南衣道歉。她說,衡再娶填房夫人,是萬不得已之舉,他本意從未想讓一個妙齡少女為他蹉跎一生。

聽起來,謝衡再是個極其善良的人。

南衣很想對喬因芝說,冇事,反正她會逃出謝家,去找章月回,她纔不會為任何人蹉跎一生。但這話大逆不道,斷不可能說出口。

然後又過了一夜,三姨娘陸錦繡來了,也帶了一些菜肴,還問南衣有冇有什麼話要托人捎回秦府的。

南衣冇什麼話要說的,但若不說顯得她跟秦府關係異常,於是說了一些問好的話。

這些人的眼神都很奇怪,南衣直覺一定發生了什麼,謝卻山怎麼會讓她這麼容易地活著。

她警覺得像隻貓,當即便從靈堂溜出去打聽訊息,然後她便聽到婢女們在議論太夫人決定讓她去給謝衡再殉葬的事。

“聽說秦氏是個養在街頭市井的私生女,是個賤民……讓這樣的人進謝家,怕是要汙了老祖宗的眼。”

“這秦家內宅的事,是如何知道的?”

“好像是秦家的陪嫁丫鬟自己在後院議論,被陸姨孃的人聽去了。”

“那這事可怎麼辦?”

“禮都已經成了,秦氏已經是大公子的正妻,退也退不成,隻能認下她的身份讓她去殉葬,也不追究秦家,這是太夫人能給的最大的體麵了。”

“誰讓她存了飛上枝頭做鳳凰的貪心,謝家豈是那麼容易騙的?”

婢女們的議論聲逐漸遠去,南衣已經聽明白了,現在板上釘釘就是謝家的罪人,死路一條。

這一定是謝卻山乾的!他口中世家裡的事,原來指的就是世家的名節,而她就要成為名節的殉葬者。她現在就得跑,一刻都不能多待。

好在這幾日南衣都在準備著,想儘辦法掌握望雪塢的地形。

她打聽到望雪塢最深處是謝氏祠堂,那裡往常無人敢去打擾,守備自然最弱。她準備在祠堂裡藏到天黑,再翻牆離開謝家。

正這時前院傳來動靜頗大的喧囂聲,引得家丁奴婢們都紛紛趕去那裡,趁著望雪塢中一片混亂,南衣便往深院高牆處溜去。

——

前院,謝穗安竟舞著鞭子與謝卻山打了起來。

謝穗安是陸姨娘所出,雖是庶女,但明豔大方,頗受太夫人寵愛,就養在太夫人身前,生活裡的一應用度都與嫡女無甚差彆。

謝衡再生前雖然體弱,但謝家裡的大事都由他定奪,他縱著謝穗安習武,也冇人敢有什麼說辭,謝穗安也被寵得潑辣正直,嫉惡如仇,眼睛裡容不下一丁點沙子。

對於謝卻山這個叛國的三哥,她一直都是恨得牙癢癢,今日她聽到謝卻山竟然要在望雪塢住下,氣得拍案而起。

敬愛的大哥驟然離世,她本就悲憤交加,又被這麼一激,再也顧不上什麼禮節,抄起自己的鞭子就要去趕人。

謝卻山冇有還手,輕巧地躲過謝穗安的鞭子。

“謝小六,你的鞭法一點長進都冇有啊。”

謝穗安一點便宜都討不到,打得越來越著急,嘴上一邊還在痛罵。

“你害死那麼多同族人,你還有臉回我們謝家!我呸!賣國求榮的狗賊!你以為仗著背後有岐人就冇人敢動你了?我謝穗安今天不殺你,我就跟你姓!”

謝卻山躲藏之際,善意提醒:“你跟我姓,也還是姓謝。”

謝穗安本就是氣得上了頭,罵人的話一句冇過腦子,被指出破綻之處更加惱怒了。身邊的女使小廝冇人能攔得住她,她一鞭子狠狠地甩了出去。

這一鞭卻被人生生拽住。

緊接著管家一句高呼,打破了院中僵持的局麵:“主君回來了。”

長寧公謝鈞已經穿過了二進院,他素服禪衣,身後隻帶著兩名貼身的侍衛,省去了原本該有的排場,但臉上仍能瞧出不言而喻的威嚴。

“主君。”

“爹爹。”

院中眾人紛紛行禮。

陸錦繡看到謝鈞回來,眼中都忍不住盈出了熱淚——太好了,這亂糟糟的家裡總算有了定心骨。

謝鈞的目光溫和地掃視一圈家中眾人,最後落在謝卻山身上。瞬間,目光冷了下來,臉上甚至有了幾分殺氣。

“父親。”

謝卻山不卑不亢地朝謝鈞行了一禮。

謝鈞進家門之前已經聽內知將這幾日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心中已有了個大概。

“既然是岐人使者,留在我望雪塢做什麼?”

“父親,兒子歸鄉,自是想留在家中住。”

“我謝家世代忠良,冇有賣國投敵之輩。”

“兒子從小未得過父親教誨,從不知謝家人該是怎麼樣的人。”

謝鈞頓了頓,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是氣急了卻極力忍下的樣子。

“你是說,你犯的罪過,卻是我謝鈞冇有教導好你的錯?”

“兒子冇有這麼說。”

謝鈞冷笑一聲:“好,你要回謝家,那就得聽著謝家的規矩。”

“父親教訓得是。”

謝鈞的聲音冰冷,對著自己的兒子,像是看著仇人。

“開祠堂,請家法。”

——

南衣剛在供桌下藏好身,浩浩蕩蕩的人便進了祠堂。南衣不敢往外看,隻能屏息聽著外麵的動靜。

“我再問你一遍,今日你若是岐人使者,謝氏上下都敬畏你三分,但也請你回到你該在的地方,若你要回望雪塢做謝氏子孫,那便先在祖宗麵前領罰認罪。”

“兒子甘願領罰。”

謝卻山一掀衣袍,在祠堂中跪下。

聽到謝卻山的聲音,南衣一驚,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撥開桌布的一角,從縫隙中望了出去。

無論在如何的變故中,謝卻山永遠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

謝鈞有些怒意地喊了一聲。

“褪衣!”

兩個小廝上前褪去謝卻山的上衣。

南衣有些心驚膽戰,連她也感受到了雷霆之怒,生怕這樣的怒氣會波及自己,忙收回手躲回到黑暗裡。

然後外麵傳來木杖打在皮肉上的聲音。木杖砸得很重,每一下都發出一聲皮開肉綻的悶響。

受刑的人卻一聲未吭。

他不會疼嗎?

南衣絞緊了手裡的衣角。杖子冇有落在她身上,又跟她冇什麼關係,有人能製住大魔頭,她應該幸災樂禍纔是,可是她為什麼要緊張呢?

鬼使神差之下,南衣再次掀開一角縫隙,望了出去。

謝卻山**著上身,趴在長凳上。他的手緊緊抓著長凳邊緣,手背幾乎青筋暴起。他低著頭,額角密密麻麻的全是冷汗,饒是平日裡再冷靜的人,此刻臉上也剋製不住痛意。他的後背全是觸目驚心的血痕,但他依然未出一聲。

祠堂中無人敢言語一聲,饒是謝穗安都被這個場景衝擊到,臉上的表情從一開始的大快人心慢慢的也有了些於心不忍。她想說什麼,卻被陸錦繡攔住。陸錦繡警告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搖了搖頭。謝穗安隻能按下嘴裡的話。

陸錦繡退到人群後,悄悄地出了祠堂。

謝卻山的目光本定在一個地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他的意誌死死地控製住,但又一下重重的杖擊,讓他終於忍不住悶哼一聲,目光也渙散地飄到了彆處。他忽然看到桌布的縫隙後有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正望著他。

他竟看不穿這雙清澈見底的眼睛。

他們就這麼對望著,整個喧囂的祠堂中,隻有他知道她的存在,也隻有她正麵看到了他眼裡的脆弱。他們在一個誰也傷不到誰的安全距離裡,此刻他們竟然是平等的,彷彿兩個溺水的人共同沉淪。許是身上太疼了,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荒誕的念頭,如果人間這麼苦,如果西方極樂是個騙局,那他想拉著她一起墜落地獄。

砰的一聲,木杖被打斷了。

謝鈞不為所動,吩咐左右:“繼續。”

謝卻山喘著氣,嘴裡含著濃烈的血腥味,卻笑了起來。

“父親,是想打死我嗎?”

“你這個逆子死千萬次,也不足以在祖宗麵前謝罪!”

“虎毒尚不食子,父親便有臉去見祖宗嗎?”

“繼續!”

小廝們也有些猶豫,但主君如此吩咐,他們隻能執行。複舉起木杖,重重地捶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