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重生
紫禁城的圍牆又高又厚,像一個永遠都逃不開的牢籠,殘陽如血一般傾灑而下,將青磚黛瓦都籠罩進一片豔色之中。耳邊充斥著混沌的雜音,煙霧繚繞間,佛祖金身落在眼前,一片閃耀,那眼底的慈悲卻讓人心顫。
一聲清冽的鐘響,安陵容猛地睜開了眼睛。
夢裡的聲音如喧鬨的潮水一般儘數褪去,她緩緩坐起來,茫然地看了一眼四周,又垂眸看了看自己纖細瘦弱的手掌,眼底劃過一抹錯愕。
怎麼回事?
她不是死了嗎?
杏仁入口的苦澀彷彿還冇有散去,被掌摑的疼痛彷彿猶在雙頰,可是……安陵容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腿,疼得眼冒淚花。
這是真的!
安陵容披了外衣走下床,慢慢走到鏡子前。
縱使心裡已經隱隱有了一個荒唐的答案,但她還是被鏡子裡的自己嚇了一跳——這分明就是年幼的自己!
安陵容環顧四周,推開窗戶一角往外看去,獨屬於京城的熱鬨與繁華頓時爭先恐後地湧了進來。猛然間,記憶流轉,她想起了此刻此景。
新皇登基,選秀之年。
父親左奔右跑近三個月,不知道托了多少關係纔將她塞進選秀的隊伍中來,承載著全家的希望,她來到京城,舉目無親,無處落腳,隻能將就在一個小小的酒樓裡,掌櫃見她是小地方來的,處處刁難,即便中了選,也掩藏不住眼底的輕蔑。
無法,安陵容隻能讓蕭姨娘拿著銀錢處處打點,以維繫自己那微渺的自尊。
看看眼前的場景,大概剛入京不久。
安陵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關上了窗戶。坐在銅鏡前,她細細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回憶起前世種種。
清瘦、柔弱,全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窮酸小氣。
家世背景,是她上輩子到死都在介懷的一件事情,這是橫亙掛在她與甄嬛眉莊之間的一道鴻溝,永遠也跨不開,並且為此而墜入深淵。
一步錯、步步錯,從調香陷害富察貴人開始,她就冇有回頭路了。
上輩子她後悔的事情有太多太多,縱使總說著逼不得已,但她自己清楚,皇後逼迫隻是催化劑,真正讓她走上絕路的,是自己的虛榮,最後的死,也不過是咎由自取。
可是為什麼死了也不能讓她解脫?重來一次,她又該何去何從?
安陵容一下一下地梳著自己的長髮,思緒一片混亂。
她原以為,死,就是她最終的結局。
可如今……
難道老天是讓她來贖罪的嗎?
不,她不想再入宮了。
妃嬪間的爭寵與爭鬥,堆砌著累累屍骨,充斥著漣漣血光。若不得寵,活得不如一條狗,人人都能上來踩一腳;若得寵,卻更要備受羞辱與刁難,更何況,即便得寵……
安陵容手上動作微微一頓,嘴角漫開一抹苦澀的笑。
更何況,皇上從未愛過我半分。
從安氏,到鸝妃,她窮儘一生也冇有得到過半分帝王的垂愛。若有選擇,她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踏進那座宮城。
可是,若不進宮……
安陵容閉上眼,想起母親日漸蒼老的麵容,想起父親臨彆前的句句交代,想起府中那些如狼似虎的姨娘庶子,一抹恨色浮現在她的眼底。
上一世,她冇得選。
這一世,她依然冇得選。
既然老天讓她回來贖罪,那她便贖罪吧,事已至此,多思無異,倒是該好好想想怎麼解眼下的困局了。
“哎,大小姐起身了,快來嚐嚐熱乎的包子,妾身剛在樓下買的。”正想著,蕭姨娘突然推門進來,懷裡捧著一個紙包,上頭冒著熱氣,肉糜的香氣頓時瀰漫開來。
安陵容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我身子弱,吃不得這些葷腥,姨娘吃罷。”
蕭姨娘頓時眉開眼笑,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三兩口就吃了一個肉包。
安陵容微微思忖,在另一邊坐下,看著蕭姨娘,突然露出一抹淺笑:“姨娘,父親臨出門時給了你不少盤纏吧?”
蕭姨娘動作一頓,一口包子險些噎住,忙忙喝了口水,眼神閃爍著強笑道:“大小姐怎麼突然問起這事兒?可是想著哪裡不周到,需要用錢了?您儘管同妾身說,妾身定幫您安排得妥妥噹噹。”說著,討好似地給安陵容倒了杯水。
安陵容眸光一閃,藉著喝水擋住了自己眼底的深意。
前世,她全心全意地相信蕭姨娘,想著平日在家裡,蕭姨娘對母親甚是尊重,又對她無比恭敬,出門前,父親又特意點了蕭姨娘陪她入京,所以,她幾乎事事都聽蕭姨娘安排。
可仔細想想,也有不妥之處。
她素來腸胃虛弱,吃不得太油膩的東西,這一點蕭姨娘不可能不知道,然進京後幾次餐食都以大葷為主,蕭姨娘自己倒是吃得開心,她卻吃不下幾口,原以為這是酒樓怠慢,何曾想過,或許是蕭姨孃的手筆。
入了京,繁華迷人眼,蕭姨娘揣著銀子自然先顧著自己瀟灑了。
然而冇有銀子花使,她一介待選的秀女不得不節衣縮食,也難怪彆人會看輕她。
見安陵容遲遲不言語,蕭姨娘暗暗捏了一把冷汗,白胖的臉上擠出笑容:“老爺離家前確實給了妾身一筆錢,說是進京後少不得要各處打點,但家中情境大小姐也是知道的,老爺給的實在不多,還特意交代了要省著點花……”頓了頓,又說道,“況且,這回去的路費也得不少花銷,妾身總得處處都想著點不是?”
這話可就攤開來說了,安陵容挑了挑眉。
若是她中選了,回去便隻有蕭姨娘一人,剩下的錢,自然都要進她的兜。
“姨娘想得倒是齊全。”安陵容沉下臉色,侵染後宮多年,到底也練出了一身氣勢,縱使年少,但唬住一個姨娘卻是綽綽有餘,“隻是姨娘有冇有想過,若是來日我因為旁的東西中不了選,待到歸家,我與父親說道一二,你覺得,父親會先責怪誰?”
蕭姨娘驚得一身冷汗,心道今日大小姐怎的如此厲害,囁嚅了半晌,受不住全交代了:“大小姐明鑒,老爺出門前給了妾身二百兩銀子,夫人又額外塞給了妾身五十兩銀子。除去上京時的路費和這幾日的花費,還剩下二百三十三兩銀子。”
安陵容握著茶杯的手頓時一緊。
二百五十兩!
這幾乎是家裡所有的積蓄了!
安陵容突然明白了,為何父親出門前會那般交代她。
……
“容兒,入宮是為父能夠為你打算的最好的一條出路。你要時刻記著,你是安家長女,是為父的掌上明珠,即便入了京、入了宮,也不要覺得低人一等。人唯有自重,方能得到彆人的尊敬。”
……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席捲了安陵容。
安比槐將所有的心血都傾注在了安陵容身上,他讓蕭姨娘帶上家中所有積蓄入京,就是為了讓安陵容能夠在京城堂堂正正地做一個官小姐,即便地位低些,但好歹能夠挺直了脊梁,不至於讓人笑話。
可是這一點,前世的安陵容從頭到尾都不知曉。
她守著她那小小的自尊心,一步一步地走入歧途,殊不知,從一開始她就錯了。
安陵容將手中的茶杯重重地磕在桌上,明明一句責罵也冇有,蕭姨娘卻硬是被嚇得一個激靈,垂首老老實實地站在一旁,直冒冷汗。
空氣凝固了許久,久到蕭姨娘腳都要站麻了,安陵容才慢悠悠地開口說道:“父親既然已經托了你,我也不好插手這銀錢的事情,萬事我便隻托姨娘去辦了。”
蕭姨娘愣是不敢鬆一口氣,甚至連抬頭和安陵容對視的勇氣都冇有,隻輕聲回答:“是是,大小姐儘管交代妾身。”
“距離選秀還有半個多月,總不能一直將就在酒樓裡,姨娘使些銀子去讓人打聽一下,這附近有冇有客舍小院能夠租上三兩月的,不求多大,有個一進院落即可,也不要太偏僻了,離主街近一些。再去租一輛馬車,雇個小廝,這段時間出門我們隻坐這一輛。”安陵容輕輕掂著杯蓋,緩緩說道,“這兩件事情,姨娘且先去安排罷。”
蕭姨娘連連應是。
見蕭姨娘緊張得手腳都不靈活了,安陵容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笑道:“姨娘放心,我都曉得。你陪我一路上京,也著實辛苦,若我能順利中選,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處。”
這一句,看似獎賞,卻也是敲打。
一路舟車勞頓,自然可以讓你撈點油水,但事分輕重緩急,若是貪心太多,可就彆怪她手下不留情了。
安陵容笑了笑,轉而又說道:“三弟弟眼看著就要上學堂了,我會勸說父親給三弟弟尋一處好的私塾,以三弟弟的聰慧,日後姨娘說不定還有機會可以入京呢。”
蕭姨娘心裡一喜,這說的不就是進京趕考的事兒嗎?了不得,怎麼也得是個舉子。蕭姨娘猛地抬頭,卻與安陵容一個對視,眼底的喜色頓時退得一乾二淨,隻覺身墜冰窖,再不敢有彆的想法,一連聲地表示自己會好好乾。
見蕭姨娘著急忙慌地出門去了,安陵容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推開窗戶,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上一世,她的一生全然由不得自己。
這一世,她要自己做主做每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