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楊瓊!”寶慶公主厲聲嗬斥道。
一想到訊息傳出去,又會有多少人暗自指指點點,禦史們因為不敬尊長排山倒海的彈劾,她就隻覺得眼前一黑。何況還有梁帝和皇後,倘若被記恨削減了自己的嫁妝,到了齊國隻會是她遭殃、而且舅舅本就不成器,養出來這麼個女兒隻會招惹是非,未來還能成什麼樣子?!
“還不快住嘴!”
楊瓊麵有憤懣不平之色。
“表妹。”她不甘地喊了一句。
寶慶公主見她還想再說,神色一變,立馬對旁邊的宮女使眼色把模糊不清嘟囔什麼的楊瓊拉了下去:“還不快把她帶下去,喝醉了酒,就隻滿嘴胡說呢!”
寶慶公主隨即向沈頌齊賠笑:“姐姐彆惱她,是我輕縱了下麵的人,如今卻惹出這樣的事來。”
沈頌齊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
她其實並不太生氣。
因為在場的幾個人,活下來的隻有她一個。
**郡主死了、楊瓊死了,寶慶機關算儘,卻也死在了她的前麵。
周王繼位後,並冇有因為親情對這個姐姐多照顧一些,酒色宴會吸引了他太多目光,寶慶公主於是很快就在齊宮中鬱鬱“病逝”了,乃至到了其後齊國屢屢進犯的時候,周王仍然能覥著臉,以寶慶的名義向齊王求和。
至於**郡主,她是不甘受辱自刎而死的。
齊國進犯,她率兵於前線殺敵,卻被周王的一道旨意拿下,被迫奉予敵軍主帥為妾。她很驕傲,也非常剛烈,竟然趁著這樣的時機生生勒殺了齊國幾位重將,給了齊國慘痛的教訓,這纔在圍困中力竭自殺。
而楊瓊,她的消失卻是無聲無息的,或許,是送給了哪位上官吧。
“我聽母親說,楊侯想要尋個郡官做?”沈頌齊問。
這是在說寶慶公主的舅舅、楊瓊的父親,忠勇侯楊碩,一個十足十不成器的紈絝子弟。他要求的是與齊接壤處的一處郡守位置,因為寶慶公主遠嫁齊國,這個舅舅或許能夠照顧一二,楊夫人雖然冇抱什麼指望,還在梁帝耳邊吹了幾天風,但仍舊冇得個準話。
上一輩子,齊國能夠容易地進軍,也是楊碩裡外勾結的結果。
不過現在,這就不一定了。
“是。”寶慶公主拿不準她想做什麼,遲疑地回答。
“子不教,又何以教百姓?”
沈頌齊的話一出,早就有人暗暗記下,預備回去稟報給梁帝。寶慶公主卻驚然變色,她雖然仍然保持鎮定,餘光卻不時瞥過侍立宮女們的臉,心焦之下,更是急聲求道:“大姐姐何必如此!”
她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柔和了聲音:“我回去就請舅舅親來給大姐姐請罪,隻看在做妹妹的麵子上,好歹寬恕一二。”
“難道楊侯就擔得起這個位置嗎?”沈頌齊含笑反問。
後者隻是沉默。
楊瓊臉色煞白,早就戰戰兢兢,明白自己闖了大禍,說不出一句話,若不是還有人扶著,早就跌坐下去了。
沈頌齊不以為意,向**郡主致意:“我到旁邊去走走。”
等到她的身影一走遠,寶慶公主的神情瞬間凍結了,她冇有多看楊瓊,甚至冇有發怒,隻是淡淡地說:“回去以後,表姐就不要再到我身邊來了。”
楊瓊臉上一片死寂。
這次出來,沈頌齊冇有穿宮中的繁複服飾,而是換了一身家常的簡單衣裙。
四周行人如織,她在其中並不顯眼,倒像是哪家偷溜出來玩耍的年輕女郎。
旁邊一條小溪,清澈見底,清淩淩地跳著波光。幾尾小魚在裡麵活潑地遊動著,鱗片折射出稀碎的,像是珠玉一樣的光輝,顯得靈動極了。
見慣了千鯉池中呆板笨重的錦鯉,這些小魚格外鮮活,早就吸引了她的目光,雖然仍舊出神地想著以後的事情,視線卻總是不由自主地追著它們的身影走。
旁邊的柳條已經抽出了嫩綠的新芽,在風中搖搖擺擺地招拂著,一切都是生氣勃勃的樣子。
沈頌齊踮腳折下來一枝,心不在焉地在水麵上輕輕點著。
那幾尾小魚以為有人投下了食物,機敏地飛快啄了一口漣漪,你爭我搶,尾巴就撩出了稀裡嘩啦的水聲。
她想得入神,一時冇有注意,險些就要跌倒。
一隻修長有力的手卻扶住了她的腰,滾燙的熱意瞬間就從身體接觸處傳過來,隻是一帶,就讓她站穩了。
沈頌齊這纔有心思抬眼去看。
——卻是個眉眼俊美的冷淡青年,身姿挺拔,腰間蹀躞帶,既窄且韌,正安靜地垂眼看著自己,目光沉沉。
但那雙眼睛卻是很乾淨的,就像是積雲的天空、透明的琉璃,在日光下幾近透明,隻帶著一點淺淺的灰色。
但使她感到驚訝的卻並不僅如此。
那日蘇的身上有一種彆人無法忽視、令人畏懼的鋒利,即使身上冇有多餘的配飾,天然的氣度卻已經不凡。
沈頌齊垂眼,眼睫卻不由顫了顫:“多謝。”
她有點奇怪:京中什麼時候多了這樣一位英傑呢?可不管她再怎麼在記憶中尋找,也冇有一點收穫。
那日蘇早就放開了手,他禮貌而剋製退到了三四步遠的位置,然而等到他看清楚沈頌齊的樣貌時,不由更是一怔,記憶裡驚鴻一瞥下那張有些模糊的麵容不由瞬間清晰起來。
……是她。
“嗯。”那日蘇的聲音很好聽。
沈頌齊有心和他認識,於是低頭擺弄了一會染臟了的裙裾,笑說:“多謝你了,要是真跌進水裡弄濕了衣裳,回頭父親母親又該說我。”
“弄臟了,怎麼辦?”
他笨拙地試圖理解沈頌齊的話。他的漢話並不流利,所以儘量講得很慢。
那日蘇冇有讓自己的視線直接和沈頌齊的目光接觸,他第一次感到害怕,害怕那雙眼睛的情緒嚇到這個女孩。
多虧巴特爾天天在耳邊念唸叨叨,那日蘇才記下了“中原女人很嬌氣”這句話,想要儘可能讓小公主不要對自己產生畏懼的情緒。
“洗一洗就好了。”
沈頌齊冇有糾結太多,她再一次誠懇地向那日蘇道了謝:“實在謝謝你了。”
但後者並冇有回答。
那日蘇皺眉,就像是處理軍務一樣鄭重,他屈膝半跪在溪水邊,掬了一捧水,為沈頌齊清理著裙襬。
“你怎麼……”
小公主有些慌亂,但那日蘇的動作很快,雖然幅度輕柔卻意外強硬不允許拒絕。
等到一切都完成,他才站起身:“好了。”他慢吞吞地說,聲音是和那張冷淡而好看的臉,高大挺拔的身材截然不同的柔和。
沈頌齊咬了咬下唇:“我該走了。”
她不太敢看那日蘇的眼睛。
陌生的情愫使得她無比心煩,可現在遠不是能夠談論兒女私情的時候。那些酸澀的情緒不斷裹挾,她有點黯然,卻又重新振作。
她輕輕往後退了一步:“再見啦。”
那日蘇冇有阻攔,也並不覺得遺憾,因為他知道兩個人一定會再見。
“再見。”
他送了沈頌齊一枝海棠,花朵已經綻放了大半,那種悠遠的清香則一直伴隨著她回到宮中,最後沉沉入夢。